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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拉瑞揚X阿爆 用母親的舌頭,回家找自己的文化
布拉瑞揚與阿爆 (高信宗 攝)
文字 張慧慧
我們來到「Buliblosan」,台東縣金峰鄉嘉蘭村。排灣族語中,bu 是多,libosan 為霧,山城多樹,多雲霧,如多數都市原住民都曾在求學階段離開家,布拉瑞揚、阿爆兩人在往全世界四處跑之前,這裡是他們的家。
這對相差9歲、不同世代的表兄妹在不同時間點離家,錯過了彼此的青春期,童年記憶中各自面貌模糊,都得透過家中長輩口語拼湊遠方親人樣貌。沒想到,繞了一個大彎,長大成人後,各自走向創作之路,作為編舞家與音樂創作歌手回望血脈與家,也讓兩人開始有了交集,更能誠實交流彼此對作品的想法,在創作的路上,一起陪伴、成長。
兩人在2020 年末滿檔行程中,偷了個小空,相約回家,描摹童年的形狀,日常瑣事,相遇的人,在意的事,正在進行的計畫—讓生活中的拋接與滾動,化為各種創作可能的蔓延。
布拉:我跟妳以前其實不熟嘛,妳是都市長大的。
阿爆:而且你很早就出去了。
布拉:最後一次看到妳,是舅媽拎著妳來左營高中,當時我高一,妳就小小的,很聰明、愛唱歌、喜歡表演的小女生,舅舅們會說「小雯(註1)很厲害!會背《唐詩三百首》、《三字經》!」那個年代就是這樣。再碰到妳時,已經是我2004年回台灣後,某一年回家掃墓吧,在卡拉OK。我們都長大了。真的熟起來,是我2009年開始用了臉書,才開始認親戚,不只妳啦,還有一整票兄弟姊妹。(笑)
想起來,2003年在紐約,我每週會固定去租錄影帶,當時看到「阿爆&Brandy」,還想著:這個人我好像認識……
阿爆:17年前!好久喔!
布拉:然後妳回學校唸書、去當護士、當主持人……我想,創作者的養分,回家找自己的文化是關鍵,但沒有前面那些辛苦,又會長成現在的樣貌嗎?我不知道。作為家人,覺得我們真是血統優良欸!從妳跟媽媽、vuvu一起做的《東排三聲代》(2014)開始,是我很多年之後,才又聽到妳唱歌的專輯。《vavayan 女人》(2016)、《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》(2019)很明顯地有著共同的感覺:vuvu真的會帶路。當我決定要回家,朋友對我說:不用急,有人會帶著你——那也是2014年。
《東排三聲代》是vuvu為了留下自己的聲音,讓晚輩們唱,這件事很動人。直到妳的《vavayan》,我跟全世界的人一樣驚訝,這位小姐會不會太厲害,把原住民的音樂帶到了另一個境界。《kinakaian》創作過程中,妳分享了〈母親的舌頭〉給我聽,我還記得,我在咖啡廳哭到幾乎要叫救護車!我的族語沒有很好,但聽那個旋律,看著歌詞,哭到快死掉——這是我最喜歡的歌。過去當然會拿族語歌來編舞,但我已經不在那個年代了,現在,我們的聲音跟身體得要同時,但我聽見這首歌,馬上浮現一個畫面。
阿爆:〈母親的舌頭〉是狠主流選的!(註2)可能剛好從事創作的人都會有投射在裡面吧。
布拉:這首歌太能做了!我相信不單是我,〈母親的舌頭〉也激起了很多人的感覺。因為音樂,我浮現這個畫面:妳身邊的女性們,媽媽、阿姨、舅媽……一張很大的臉,唱著「即便你從不曾聽聞於我,但我的信念與你同在」,臉疊映著,唱著妳的歌,非常簡單,是單純的歌與身體,妳就代表了我們的母親或是重要的人,正在對著我們說話。
認識彼此的開始
阿爆:我們就是不同世代的人嘛,我跟你媽媽還比較熟!姑婆很好相處,長輩們感情都很好。我以前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哥哥,以前回部落吃喜酒,常遇到其他哥哥,後來才知道有個哥哥在國外,有很多……「很嚴重的」照片(布拉大笑),黑色的、陰影的、人物誌的那種。照片裡的你很少笑,很嚴肅。比較熟,真的是你回來以後,發表作品邀家人去看。第一次去國家戲劇院就是因為你。當時看到睡著……你好像也習慣我們會睡著了。(大笑)我還記得舞台上,水倒下來……
布拉:那是《星期一下午兩點十分》(2004),我剛回來,第一支雲門春鬥駐團編舞作品。
阿爆:我沒想到是這樣的!前面睡著,水倒下來就醒了,我想:哇!可以這麼鬧的喔!(兩人大笑)我才知道,原來國家戲劇院舞台上可以有水!當時跟妹妹去看,我們討論:為什麼有人在游泳,這樣的舞蹈,什麼意思?!謝幕時,大家站起來鼓掌,我們就跟著鼓掌!(大笑)小時候當然討論不出什麼,結論就是:藝術就是這樣子!
後來看了你跟原舞者合作的《百合戀》,直到回台東這幾年的作品。剛回來,接觸傳統的形式,給自己一個緩衝,到現在,我感覺,你已經沒有在管「原住民」了,脫掉族群與身份,作為一個人,去呈現生活的樣子。
這跟我想做的事情是類似的。原住民有自己的流行音樂脈絡,南台灣有很多Indie的唱片製作公司,有很多卡帶,但這些東西,別的族群不會知道。我想,未來「流行音樂」應該也要有一個區塊是屬於「台灣原住民流行音樂」——這跟哥哥想做的事情也有交叉到,將傳統元素轉換,隨著生活改變。我們開始比較熟識,就是都在做相同東西。
我會給你聽作品,是因為你不說謊。創作者需要這樣的人,明白告訴我們好/不好在哪裡。某種程度上,我們都想誠實面對作品——但「誠實」不是定義在他人,而是我們有沒有真的把心裡想要講的那個東西說到「足」。
布拉瑞揚 (高信宗 攝)
夠清楚自己,才能回到自己
布拉:妳曾經給我聽一首歌,裡面有一些「啊啊耶耶」,我提出一些委婉的質疑,妳當時的回答很好。就像我是西方舞蹈的養成,那些元素必然會在我的創作裡,妳就是唱流行音樂長大的人,對妳來說,「耶」跟「啊」從來不是個問題。我們都有過程與融合,都在血液裡,自然會出現在創作裡。我當時想:對吼,好啦,你不要講話,認真聽就好了!(大笑)
阿爆:創作者要清楚自己,但不能理解的人一定會有,比如若有人要用傳統原住民音樂來看我,那就永遠無法理解我,那這些人就不是我的TA,我反而會去推薦他們去聽其他人的音樂。
布拉:創作終究得回到自己。如果你夠清楚自己,就不會被好/壞的批評干擾。
阿爆:我好奇編舞家怎麼採集素材?比如《漂亮漂亮》、《#是否》,你是帶著舞者練舞過程中,才慢慢地完整段落嗎?還是一開始就有明確方向,要舞者先大概做做看?
布拉:我會給一個媒材,看舞者會產出什麼。所有動作的發生,都是生活給予的。就像妳的歌怎麼出來的?妳閱讀、妳學習,這些就庫存在妳的記憶裡,我相信身體也是如此。比如一塊帆布在那,要怎麼玩?舞者們一個一個上去試,第二天全部收起來。舞者們都知道,我會說:「幾月幾號,你的那個solo拿出來。」他們瘋掉,「誰會記得!」但我記得。他們慢慢知道,我們看似在玩,其實都在工作,即便去海邊,我也在工作,持續觀察每個人的個性、動作。浪來了,他怎麼接受,是享受,還是尖叫?這些都是我的素材。進了排練場,這些都是他們身上長出來的,讓他們很有自信,這跟以前在雲門,不太一樣。
阿爆:所以如果舞者非科班出身,你就得安排很多機會、學習給他們?這樣才能觀察這個身體有什麼。
布拉:對啊,非得如此。
阿爆:這超有機的欸,很需要時間,不能一個人在頭腦完成。像寫一首歌可以很簡單:想一個主題,跟著媽媽在電腦前,就自己完成80%;但我現在也類似你這種方式,比較久,因為每首歌是由不同的角色在唱,我需要先採集想像中的那些對象,跟他們講話,去感覺每個人的情緒、語速,成為這隻歌該有的態度。但我終究是一個人去聊天,但你是一群人!
布拉:所以啦,創作過程怎麼可能享受!
阿爆:而且大部分的人應該不明白這些過程對創作是必要的。如果舞者不甘願怎麼辦?
布拉:頭一年比較辛苦,慢慢有了默契,是共創,我希望他們有創作的能力,能主導身體。一個作品中,觀眾可能看到了8段,但我們可能有17段甚至更多,讓我們因應不同的演出調整,讓他們不再害怕。我把踏出第一步的主導權交還給舞者,讓他們的一步影響下一個人,很有機、當下。這很累,關乎我們相不相信,如果有人不相信,那我會問「你覺得呢?」我就會用他的想法去做,讓舞者確定可不可行,再進行綜合——這需要時間。
阿爆:這也是培養有慧根的舞者成為一個編舞者。我幸運的是,我身邊有很多不同類型的創作者,學生時期非常好動,我喜歡西洋律動的東西,也學了街舞。這是70年代直到現在都一樣的,年輕人回到部落,穿著族服是一個身體,但日常生活又是另一個狀態——很自然地並行,是生活帶領我,自己去撞,去整理。
混搭、改變都是日常
布拉:我是認識原舞者之後才知道,原住民能夠把各種東西混搭,很愛發明我從來沒聽過的句子。
阿爆:不同族群有不同語助音,比如排灣族是「yi」「ai」;布農族是「du」;泰雅族是「ㄍㄧˋ」,比如「你要去哪裡ㄍㄧˋ」。這很像是我們自己族群的密碼,透過語助音,我們可以辨識彼此。
布拉:像是舞者很常說「矮殺」,我一開始很……到底在講什麼啦!
阿爆:矮殺就是矮殺啊!
布拉:妳看,很難解釋!
阿爆:像我覺得你穿很漂亮,我可以說「矮殺~」(高昂),或今天是很爛的一天,也可以說「矮殺……」(低沈)中文很難找到對應的詞,是我們透過聲音來表達情緒。
布拉:最開始我很抗拒,覺得吵死了,直到某一天,我突然說出「矮殺」!
阿爆:我們有很多可以識別的素材,這非常有意思,活在這個年代的創作者,改變、滾動都是正常的。創作只要觀察大家怎麼生活就好了。
阿爆 (高信宗 攝)
創作是為了「一起」成為自己
阿爆:創作很爽,過程是極度任性地滿足自己。我是為了自己的創造而創造,喜不喜歡是你的事,但我可以自己長出一個東西,那很吸引我。
布拉:我有兩個階段,還沒回家之前,創作一定是個人呀,按照我這種不太講話的個性,太悶了,必須藉由創作去發聲。回到台東,舞團分兩條線,一是從傳統出發的當代性,有《阿棲睞》(2016)、《路吶》(2018)、《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》(2021),而《拉歌》(2015)、《漂亮漂亮》(2016)、《#是否》(2019)則是從生活看見舞者的身體。
作為舞者的我,曾經在各個舞團都想要被看見,不想要跟別人一樣,想要獨舞,我還記得這些強烈的慾望,我知道,舞者就是表演者,我希望他們被看見,但不是我讓他們被看見,他們必須用自己的方式,被他人看到,他們要成為自己,並且也跟我一起去尋找新的身體。
我為了誰而創作?還沒回家前,當然是為了我自己,面對舞者,我就是一個暴君,閉嘴做就對了!現在,要和平共處、溝通、理解,更多時候是他們教我,一起吧。
阿爆:就是一起。像我的第一支MV,是2016年的〈izuwa 有〉,沒有錢,就跟你們一起做!
布拉:那時你老公就是攝影師,我們跑去台東市的一個部落,拍完,妳還給了GoPro,要舞者在車上拍一段,很好玩,後來他們去夜店,高旻辰被認出來:「你是不是阿爆MV裡那個穿粉紅背心的?」(兩人大笑)
阿爆:結果你看當時開車的Ponay,現在變成那麼有名的網紅!大家都成長了!
布拉:幾個月前拍了〈Minetjus 嚇一跳〉,舞者像是神經病(大笑)!像明星,什麼都有了!妝髮、服裝、攝影、導演……我們在創作中像是一起長大嘛,從一切自己來,到有了一個完整的編制,大家都有進步,好開心自己在自己的路上……不跟別人比賽,我覺得我們很不錯啦!
阿爆:創作讓我跟不同面向的人產生交集,有些我從沒想像過會走進我的生命。像你關照舞者,我寫歌則需要跟人講話,我是要用音樂來寫下這個世代原住民的生活吧,部分啦。我喜歡用社群,直接跟群眾溝通,知道他們的想法,這很珍貴。
我要40歲了,不想只做自己的東西,想找一些原住民的新銳創作者,目前正在做一張年輕人的合輯,預計3月發表,未來希望每年一張。我想做那種小時候都會聽的國語合輯,原住民新創也可以有自己的合輯吧!
我鼓勵他們寫自己的生活,但也不能強求全母語,不要去定義他們,因為這些年輕人的父母也不一定能夠講族語了。像有一個年輕人,他是阿美族,但日語很好,我鼓勵他融合這兩種語言,昨天收到demo,太好聽了!有病!(大笑)我幫他們找族語老師,我有這些資源,能夠建構創作網絡,經過不斷試錯、修正,有了SOP,就能期待有原住民新創的產量,有了量,群眾就能培養聆聽的習慣,產生自己的市場,小小的也沒關係,但至少我們會有自己的台灣當代原住民流行音樂樣貌。這是我接下來10年想做的事。音樂可以,但舞蹈就比較難齁……
布拉:所以我接下來的10年就……身體健康吧。畢竟這個舞團叫布拉瑞揚舞團,不是089可以有人接(註3)……開玩笑啦!我會跟舞者說,如果我們對自己誠實,就得認知,每演一場,我們就少了一場,生命太短,更何況是舞蹈!
我花了很多時間告訴舞者,我們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。很多人來,只是喜歡唱歌跳舞,沒有仔細想過對自己的生命究竟代表了什麼。我從小就清楚自己要死在舞台上,但他們沒有,我想讓他們一起相信,繼續往下走,再10年,我們就足夠成為「表演藝術工作者」,這就值得了。關鍵在於我們如何更真誠地面對自己,而不是刻意營造——終歸得回到人跟人的交流,如果身體很好,那也許我還有一個10年。
善待自己,也關照他人
布拉:在我們自己的行業中,我們不是最了不起的人,但像妳環島、採集、認識新的聲音……我們有一點能力,就做。我們一樣又不一樣,我要養很多人,當有能力,善待別人,達成別人的夢想,就像過去有人照顧我——讓年輕人找到自己,在舞蹈中被看見,這是我作為一個人,對這世界的小小貢獻。善待自己,關注別人。
阿爆:現在就是,想辦法讓自己吃飽吧!不管是這裡(指頭腦),還是這裡(指腸胃)。以前有人說,藝術家都要很苦很苦。沒有欸。我好像不是這種,我還是得吃個brunch!(大笑)
布拉:這很重要啊。吃飽,才能有下一個創作!
阿爆:那我們等一下要去吃什麼?
布拉:齁,薑母鴨吧。
阿爆:什麼!怎麼會是薑母鴨(大叫)!
布拉:台東不就薑母鴨(大笑)!
阿爆:你平常都吃西式的啊,我都看你po都很西式、很高級啊!
布拉:那都水煮的健身餐啦!
(最後兩人去了阿姨家蹭飯吃,咖哩、山羌、qavai、蛤蜊、麻油雞湯、麻油魚湯,滿滿一桌讓胃嚇一跳。)
註:
阿爆漢名為張靜雯。
〈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〉MV由劇場導演周東彥所創立的狠主流多媒體製作公司的黃嘉文執導。
089為台東縣電話區號。
Profile
布拉瑞揚 Puljaljuyan Pakaleva,生於1972年台東排灣族嘉蘭部落,編舞家。曾為雲門2駐團編舞,2014年返回台東,創立布拉瑞揚舞團。曾以《無,或就以沈醉為名》(2017)、《路吶LUNA》(2018)創下台新藝術獎開辦以來首次連續兩年頒發獎項給同一團隊的紀錄,後者為突破視覺、表演藝術獎項分類獲頒「年度大獎」。
阿爆 Aljenljeng Tjaluvie,生於1981年台東排灣族嘉蘭部落,音樂創作歌手。以《vavayan 女人》、《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》二度獲頒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專輯,後者同時獲頒2020年度專輯獎,並以〈Thank You 感謝〉拿下2020年度歌曲獎。
布拉瑞揚與阿爆 (高信宗 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