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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志忠 ╳ 周書毅 認識差異,讓「瘋狂」出現在劇場之外─下

鄭志忠 ╳ 周書毅 認識差異,讓「瘋狂」出現在劇場之外─下

鄭志忠形容周書毅對世界、對人的好奇「很瘋狂」。瘋狂源於對理解陌生的渴望,快樂與痛苦本是未知所孕育的同卵雙生,如同德國文學家赫賽(Hermann Hesse)所說,鳥要掙脫出殼,蛋就是世界。要掙脫出殼,就得打破原有的世界,痛苦是必然過程。人也得破殼,我們的「殼」是慣習,而使用不同的重力、角度觀看世界需要練習,如此才能看見未曾看過的風景。

鄭志忠期待:「我們希望觀眾看了作品,走出劇場後接著去想:如何去面對差異個體,找到跟對方說話的方式,共同生活的方式,讓『瘋狂』出現在劇場之外。」

文字╱張慧慧

圖片提供╱國家兩廳院(攝影陳長志)

Q:排練時,我記得你們描述認識不同身體的狀態,有一個很美妙的比喻,你們說:「認識彼此的身體,就像去認識不同星球的重力。」請先描述一下你們認為自己所處的星球樣態,而面對不同星球的「異質」,你們用什麼方法去理解、適應?

阿忠:我是住在喃喃自語星球吧。我不是只喜歡跟自己說話,而是練習說話的過程。比如作品中有一段QA的呈現,我常常處於一個人的狀態,學校不是一個成為群體的一部分的友善環境,反而是進入劇場,我的社會化建構才真正開始,我屬於一個部分,不只從屬於它,這個很小單位的劇團,也因為我的加入而產生某種變化。那個喃喃自語就是練習說話的過程,因為我講話常讓人聽不懂……

製作團隊周書毅(左二)、製作人吳季娟(右一)與鄭志忠(鏡中右二)

舞台技術設計余瑞培:不會聽不懂啦!只是你講話很跳躍,比如現在問題是身體去適應另一種舞動的方式好像來到了異星球,但你會跳出談話的脈絡,去講其他事情,去談日常生活中跟人往來、對談……有個跳躍,這也是異星球的體驗。

阿忠現在已經在努力不要講太遠拉不回來了,我有在努力!

製作人吳季娟像是阿忠的臉書永遠只寫他想說的,十分只寫兩分。剛認識,我覺得他沒有要跟我們溝通,但認識久了,才知道那兩分,就已經是十分了,那就是他的個性。都是人的相處啦,花時間去交流,當你有想要聽懂的慾望,那兩分,就是十分了。不難,也很難,因為這涉及的不只是我們願不願意去理解,也涉及對方想不想被我們理解,有可能他想,但並不認同、不習慣我們的路徑或方法。我不覺得阿忠在異星球,但他常常會坐在輪椅上就——(凝望遠方,比手畫腳)那是他記憶、整理思緒的方式。

書毅:我的話……不覺得我在異星球啊。

舞台燈光設計李智偉你是外星人。

書毅:參與創作,我有很多自問自答的過程,我得從身體中找到階段性的答案。我們的合作是從2018年「混沌聲響」開始(註)。3年前,我不想演出,不斷拒絕武康,好不容易有點能量了,他馬上說:「趁現在!來『混沌聲響』!」我說:「可是,我不想要一個人,我想要夥伴!」他說:「你要找誰!我們這裡禁止兩個人共舞!」我語帶威脅:「不兩個人,我不參加!我要找鄭志忠!」他說:「不行!我已經安排鄭志忠獨立一場了!」我說服他,後來,他勉為其難地答應了。

那是起點,但一定更早之前就有一個無形的東西飛進腦子,發生作用。身體跟身體之間的碰撞,有一個非關平等/不平等的東西在其中,我們很pure,偷偷先約見面,被武康唸「你們怎麼可以先見面!」他認為我們作弊。我跟他說:「武康,你對即興的概念太落伍了,很多時候即興是建立在彼此認識的基礎……」他回我:「好啦好啦!」所以我們就開始了,此後,慢慢地認識,去消化那個「自問自答」。那時,想法很單純:我們不是討論身障,而是他撐我,我撐他,有個很pure的東西在,我想知道那個是什麼。

第一次約阿忠暖身,開始認識彼此的肋骨、肩膀、手掌、膝蓋、大腿……一切。好像解剖身體的開始。我們沒有談演出的具體細節,我只是不想把他摔傷,也不想把自己弄傷,基於一個買保險的狀態先練習。我記得演完的隔天,我的手、腰酸痛到不行,累到一個……

阿忠簡單來說,那「認識彼此」是去調度身體重心的變化,去調度自己的呼吸。以我自己來說,肢體障礙者的身體恆處於失衡狀態。即使書毅這麼豐富的編舞/舞者經驗,如果沒有這些「作弊」,先熟悉彼此,還是很危險。還好《阿忠與我》有長時間的排練、暖身,認識彼此的過程——因為「劇場」看似是個安全的空間,但其實非常危險。

書毅:當時一結束,就覺得我們應該找機會正式合作,去互相了解。就像我原本待的「星球」,那個舞蹈訓練是日復一日,循規蹈矩。我們要去轉變training,要在社會中去轉化一個系統去生活,非常挑戰。當我去觸碰這個人,我的身體反應是不同的,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系統——這很值得去挑戰自己,我很直覺地想到《阿忠與我》,想到「阿忠」星球是這樣的狀態,我跟他的關係是必須去真的study,才可能有一條路,讓我爬過去;才有可能產生一條線,讓我們通上話——這是調頻的過程。很簡單,就是尊重。

這世界好混亂,但回到面對一個人,我們可以去努力、去捍衛。《阿忠與我》的「我」,不是我個人,而是更廣泛的「我們」。剛剛提到的學院體制,為何阿忠沒有在我的星球中繞行?為何我的學校沒有這樣的繞行?我去質疑我所活著的制度,好像少了很多軌道,我覺得好怪!2018年的合作打開了我。回到更早以前,我第一次看阿忠的作品是《美麗》。

阿忠這無關價值判斷,但在《美麗》中,書毅的方法,或一般演員的身體養成都是不管用的。《美麗》是不斷解決問題但失敗的過程……有一些調整演員的方法,但就導演的角度來說,演員是用不上書毅那套方法的。

我切到導演模式的話,腦袋中的東西都是很清楚的,無法更動;如果是身為演員,我需要保持覺察,知道自己在空間中的狀態,但我看不見自己——這跟身為一個導演,必須看見所有的一切,看見一舉一動,每個呼吸,各種微妙之處。演員訓練我如何打開背後的覺察,但依然需要導演。

身為演員,我是一個有呼吸的傀儡。「傀儡」不是工具。傀儡有能力調度自己,但依然有個導演決定整齣戲呼吸的頻率。

書毅作為「一個有呼吸的傀儡」,我覺得你「呼吸」的可能性很大,比我看過的任何表演者的可能性都要多很多。這「可能性」不是說什麼都可以做,而是嘗試的精準性……不是說我們做就要「對」,但很神奇,你可以從過往的經驗中再爬出一個新的方式,這很刺激。好過癮。這跟我過去自己跳,一個人在茫茫大海中慢慢形塑不一樣,這次,我眼前有一個人,阿忠每次給我的幅度、可能性……這些嘗試跟建構,可以很遠。

阿忠書毅很瘋狂。

書毅哪裡瘋狂!我哪有!沒有給你休息嗎?我有啊!

阿忠舉個例,3年前,我們排「混沌聲響」某一段時,我笑了。我們就算有「作弊」,對彼此的身體還是很陌生。我知道自己身體的危險性,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右腳往哪裡掉,表演中,這很危險。當我們共舞,書毅得負荷我的身體重量,我有一隻不受控制的腳,我的重心恆處於失衡的危險狀態。我笑,是因為離危險很近。

幾年前,阿忠與書毅從對彼此身體還很陌生,在工作中他們慢慢找到旋轉、移動的默契

這回也是,有一段書毅把我背起來,有一次,他把我背起來,就原地旋轉……(書毅撫掌大笑)兩個人的身體接觸的過程是可以定的,是動態,比如我們的身體成為十字,或書毅的身體成為拱橋,我被他拱著……過程是動態,但我們可以先決定走勢,我們是工作中決定這一切過程。當他把我旋轉……

書毅那是我當下找到的,是依據當下的力量來決定動作。那次我旋轉,還看見阿忠在牆上的影子,騰空飛了起來。不是特意去甩,而是當下的力量。阿忠說是瘋狂,我說,是默契吧。

阿忠你抓著我轉圈圈……離心力、向心力,我們的身體得要在一起,才有辦法在當下,否則我一定會被甩出去……這很瘋狂,一般排練我們不會這麼做。(書毅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呵呵笑)在工作過程中,我們去認識彼此,「共融」反而是很後面的事。

書毅瘋狂,是因為對人的好奇非常急切——這也是最難傳達給觀眾的。劇場確實能有社會關懷,我們希望觀眾看了作品,走出劇場後接著去想:如何去面對差異個體,找到跟對方說話的方式,共同生活的方式,這個「瘋狂」就會出現在劇場之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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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「混沌身響」系列演出,由驫舞劇場2016年開始策劃,邀請一名舞蹈創作者與一名音樂創作者,以身體和聲響在排練場即興演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