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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蘇銘 一切都是為了片刻的電光石火
專題╱為表演打造世界的人——舞台設計
那是第一次,曾蘇銘見識到表演藝術的朝生暮死,他眼眶一紅,差點要哭出來,說那種感覺想來:「真的很痛」。然而這樣的經驗多了幾次以後,他慢慢明白,那就是舞台的命運——是曇花,是石火電光——他必須接受舞台的宿命,才能搭起更多的台。曾蘇銘想起劇場前輩大老的經典名句,說道:「千千萬萬的折磨,只為那片刻的迷人。」
文字 / 郝妮爾
攝影 / 林韶安
約莫是37年前的事了,彼時台灣的電視僅有「老三台」,有一人跑來台視尋找美術指導「曾大師」。對方依循指示,一路來到辦公室,向裡頭問人。只見一個20出頭歲的「孩子」站起回話:「你找曾大師?」他說:「我就是。」
對方好像露出「不要開玩笑」的表情,再三確認要找的是「台視的美術指導曾大師。」兩人一來一往,年輕小夥子最後只差沒掏出工作證來驗明正身——他沒說謊,這人正是曾蘇銘。
所謂大師之稱,是早期電視台一個不成文的規定:許多製作電視台布景的美術設計,多是從電影界過來的,各個資歷匪淺、年紀大,足以讓人尊稱一聲「師」,久了,負責電視美術指導者便一律被冠以某某「大師」之稱。
偏偏,生而逢時,曾蘇銘從藝專畢業,剛退伍就投身傳媒產業(光啟社),沒多久便恰好碰上台視招考美術人員。當年的他結合科班訓練及工作中所吸收的英文術語養成,讓曾蘇銘竟破關斬將,從百餘人中脫穎而出,才23歲便成為電視台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美術指導。「我們電視台的化妝師還建議我戴個假鬍子,不然年紀看起來太小了,不被人信服。所以我過去幾十年的時間,都刻意留著鬍子。」曾蘇銘說。
後來的他也將大半生涯獻予劇場,長年與屏風表演班、綠光劇團、故事工廠、金枝演社等劇團合作,許多賺人淚下的故事,泰半仰賴曾蘇銘所創建的舞台世界,使其情節更加真實。只不過,一位電視台美術如何與劇場結緣?不能不從李國修談起。
起點:屏風表演班門口的熱炒店
曾蘇銘向來著迷於劇場,進入台視沒多久,有位製作人問他有沒有興趣做劇場舞台設計?他聞之大喜,直說好,對方便引介他與屏風表演班的李國修認識。事後回想起來,他與劇場之間的羈絆,那記憶鮮明起點的竟是屏風表演班大門口的熱炒店!「國修老師是很謹慎的人,我最開始跟他談了兩次,他兩次都沒讓我進門,只約在外面的熱炒店。」
第二次見面時,李國修只跟他說一年後有個製作,要改編張大春的《我妹妹》,需要眷村氛圍的舞台,再淡淡地說:「你去找找看吧?」在這個問句裡,半點承諾也不給,雖然如此,曾蘇銘仍舊是卯足全力,跑了幾個眷村舊址。適逢第一波改建潮,昔日眷村泰半拆除,橫豎找不到原景,他心也涼了半截,仍舊不放棄轉往圖書館尋找報紙、刊物,如做論文研究那樣,帶著厚厚的資料,3個月後再度返回屏風表演班——的門口。
「對,國修老師還是沒讓我進去。」說起這件事情,曾蘇銘嘴角仍有笑意。「不過看到那疊資料,大概是被我的誠心打動了。」見著那疊資料,李國修後來總算是開了屏風的門,也開啟曾蘇銘日後無數劇場設計的大門。
最好的美術,就是看不到美術
以《我妹妹》作為出道作,曾蘇銘開始於劇場裡深耕;但《我妹妹》一度被他自認是最後一個舞台設計作品,從初版設計稿無法適應劇場與電視台的場景轉換時間,到首演前幾天的事件。「整排中場休息時我跟一群劇團的人在抽菸休息,這時國修老師焦慮地走過來,他說屏風表演班是商業劇團,你的設計實驗性太高了。」我當時就回了一句話,我說:『商業劇團,也要有實驗精神』」此話一出,周遭的空氣都凍結,連李國修也愣了兩秒才轉身。
年歲漸增,他深感舞台設計的職責是為了服務演員,切莫喧賓奪主。「我後來也常常反省我和國修老師說的那句話,覺得自己一對一錯,實驗當然要有,卻不能無限上綱。」舞台設計得將自己放在設計師的位置,而非藝術家,他比喻道:「像是抬轎者那樣,無論你抬得多好多漂亮,主角還是轎子裡的人。」
而他甘願、甚至欣喜於這樣的發現。
「早期做設計,的確會有一點想要刷存在感、去突顯自己,但如果現在還這樣想,我就白活這一段了,人總是要成長。」年過半百,問及他心目中最棒的舞台應該生得怎麼樣?他回答:「最好的美術,就是看不到美術,你看到的只有劇情的堆疊,以及演員之間感情的激盪。」
曾蘇銘不只一次說過,舞台設計這份工作是「最棒的工作」,因為它幾乎可說是囊括了最廣、最多的美術概念——建築結構、物件擺設、文本分析——因涉及的範圍太過廣泛,舞台設計師很難被定型為單一美學風格,必須像變形蟲般隨著不同的團隊、劇本層層翻轉。「所以我什麼都能做。」他說,自己做過直銷宣傳活動的純商業舞台,完全按照客戶需求打造,沒半點美感堅持;其他像是早期做豬哥亮的歌廳秀,或者使人每看必哭的屏風大戲《女兒紅》及綠光的《人間條件》系列作品……每齣舞台之間幾乎看不到關聯性,純粹彰顯故事情感,那是他甘於將自己放在故事後面,隱身敘事的一種堅持。
他告訴我們:「藝術家可以有風格,但作為設計師,你要依劇本去走,讓自己變成群體創作的元素之一,隨劇本去創造它應該要有的美感。」
第一次目睹拆台,真的很痛
跟著戲誕生,當然也會隨著戲散而死,舞台設計的作品正是如此。
曾蘇銘說他是已經「擁有抗體」才走入劇場的——猶記生命中第一次負責金馬獎典禮的設計,他的壓力固然是大,自我期許亦深,連續幾天徹夜未眠,好不容易搭了個氣勢磅礴的舞台,終於迎來典禮當日,卻沒想到「結束時,台上的主持人才剛剛說聲:『明年見』,觀眾席都還沒有走光,就有人拿著榔頭開始拆台了。」
那是第一次,曾蘇銘見識到表演藝術的朝生暮死,他眼眶一紅,差點要哭出來,說那種感覺想來:「真的很痛」。然而這樣的經驗多了幾次以後,他慢慢明白,那就是舞台的命運——是曇花,是石火電光——他必須接受舞台的宿命,才能搭起更多的台。曾蘇銘想起劇場前輩大老的經典名句,說道:「千千萬萬的折磨,只為那片刻的迷人。」確實就是這個樣子。
儘管如此,他還是好喜歡這份工作。喜歡到過了這麼多年,仍然欣喜於每日都面對不同的挑戰,「舞台設計可以認識那麼多的人生,並且逼迫自己持續去吸收新知,『被動』豐富我的生命,繼續提升設計的『戰鬥力』!」曾蘇銘說。
如今的他已不必再留一撮小鬍子來證明資歷,但從某些角度看來,他又像個孩子般偶爾露出淘氣的笑容,例如向我們指著中學教科書的課本,道:「這裡介紹兩位舞台設計師,一個是世界級大師李名覺,另一個就是我欸!竟然能跟偶像前輩放在一起,當時看到就覺得——呵呵,我好像可以死掉了。」曾蘇銘眼底笑盈盈的。他一面轉身翻找,抖落一疊一疊的設計草圖,全是手繪,多麽珍貴。他自嘲老派,亦提醒自己需保有赤子之心,與更多年輕的夥伴們合作。
在求新求變的世代,曾蘇銘仍然一筆一畫,慢慢地,傾訴其對於這份工作的熱愛。
人物小檔案
曾蘇銘,臺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研究所藝術碩士,曾任臺灣電視公司美術指導。現任游藝空間設計公司美術總監,三立電視台特約美術指導,臺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講師。擔任過5次電影金馬獎頒獎典禮舞台設計,4次電視金鐘獎頒獎典禮舞台設計,3次音樂金曲獎頒獎典禮舞台設計。並以第34屆金馬獎典禮舞台設計作品,榮獲國際電視媒體設計協會(PromaxBDA)舞台布景設計銅獎。2009獲選入圍WSD(Word Stage Design)世界舞台設計展。2021年獲入選第28屆開羅國際前衛舞台設計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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