駐站作家專欄
【陳綺貞專欄】數學
《台北某個地方》雙月專欄｜OPENTIX 2022年8月
數學的美妙，就是能將一切幻象，躍然成琴格，轉身成鍵盤，讓曲子成調，讓1與非1合作，讓數學的律法，還原數字真實樣貌，歌，自然而唱。
文字、攝影 / 陳綺貞
我的吉他有六條弦，每一條弦上都切割成數個琴格，相鄰的琴格各是一個半音，琴格越靠近琴孔，格子越小，聲音也越高。我的鋼琴鍵盤有88鍵，每個琴鍵與它相鄰的琴鍵，一樣差距一個半音，與吉他不同的是，鍵盤琴鍵的距離並不會因為音高改變，而且每個琴鍵都一樣大，由左而右，越靠左邊聲音越低。
在音與音之間，存在著許多空白，為了展現這些虛空，作曲家細心尋找適當音符，將空白圈養，給它們呼吸的空間，也給它們一個展覽的櫥窗。如此一來，我們這個宇宙中滿溢的虛空，無處不在的虛空，幸運的某個原本沒有名字也沒有形體的虛空，有了專屬的定位，每一個虛空都有讓一個音符迴旋的空間，是羊可以轉身吃草的空間，貓可以捲曲成球的空間，鹿可以騰空跳躍的迴旋空間。每一個迴旋連接若是流暢，就會出現一首感動的歌，一個體操選手的優雅落地，一部讓人久久不願離席的電影。
在1與2之間，也依然存在為數驚人的空白，充滿彈性的迴旋空間。數字作為最最真實的代表，1是獨立存在的基礎，1是2的一半，這兩個數字的距離可近可遠，可以彼此緊貼櫥窗玻璃凝視，也可以光年之遠無限切割。數學家引領我們理解世界的客觀不變，藉由客觀不變的，我們有了依據，近一步理解各種能藉由偽裝膨脹而來的無限。就像月亮有盈虧，若不是科學家利用數學讓我們上了太空，盈虧還只存在詩詞與夜晚或秋日的感性之中。我們若不知道潮汐時間，月經週期，若不知道每個月的每一天月升，都有其刻度也能預測，日子將會有多麼不同。若沒有琴譜，報表，演算法，調好的音準，若沒有數學為依歸，記憶中所擁有的，隨時悵然佚失。傳說最早發明文字符號的是聰明的蘇美人，為了自己的資產，在泥版上留下記號。最古老浪漫的文字符號，是一塊泥版上記下當時的流水帳，『我在37個月裡，收到了135000公升的大麥』。替自己所創造的，留下紀錄，這是人類一切文明的起源。
月之亮面的虧損，是月之暗面的盈滿。『吃虧就是佔便宜』，這句話應當是懂得便宜為何的人創造的吧。像『虧』這樣的空白，通常是由『便宜』這樣的琴格來定義的。而純粹的『虧』，在琴格中，孤寂的迴旋，等待共鳴，等待盈滿。數學的美妙，就是能將一切幻象，躍然成琴格，轉身成鍵盤，讓曲子成調，讓1與非1合作，讓數學的律法，還原數字真實樣貌，歌自然而唱。現在的科技，只要願意，再怎麼難解的空間，都能用數字來演算了。據說未來網路上作品經過任何修改，交易，都會被雕刻成永恆的編碼，編碼無限延伸，只要還有需要被定義的虛空，我們就能定義它成為另一種真實。務虛浪漫之人，擁有一塊紀錄生命足跡，靈魂資產的泥板。
發明專屬記號，刻下一塊自己的泥板，像圖章一樣，重製，分享，產生美好共鳴。暗黑通信社出版一本奇特的小書，整本書是長達數十頁圓周率的尾數，幾年來已經印製了數刷，默默流傳。人們要將圓周率含糊帶過也可以，但有人將它虔誠地抄寫，製版，傳遞。真實不只是需要客觀，也是謙虛同意自身擁有永遠無法完成的追求。無法完成，仍不停止追求，像數學一樣，是一種信仰。
看看駐站作家其他專欄文章
白 T 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