OPENTIX專欄

【郭文泰專欄】懸浮小屋

【郭文泰專欄】懸浮小屋


挑戰邊界》專欄|OPENTIX 2023年6月

我們總是喜歡討論現場演出的緊張刺激,那種生動的臨場感源於現場的不可預測性和出乎意料,使每一次演出成為絕無僅有的「重複而差異」的藝術。我對此仍然保有信念,但神啊,未來我很樂意能夠少一點不一樣,畢竟人的一生中有一座懸浮小屋就夠了。再說,我已經老到沒法再來一次動作片的追逐戲了。

文字 / 郭文泰


國家戲劇院的舞台上方,一座3公尺高、童話般的小屋懸浮在那裡,1,400名觀眾凝視著這幕超現實的場景。15秒後,它還在那,緩步開展的畫面完全靜止,那座懸浮小屋吊在舞台上,像是釣魚線上的餌……就這麼過了30秒,它仍靜止不動,凝結在時間裡。


一座房子籠罩在兩位演員上方的畫面,很美。它原本可以是一則詩意的隱喻,象徵人們逃避童年陰影時的無力感,或是對家庭重擔無可迴避的悲思,抑或是關於超現實主義畫家瑪格利特1959年畫作《庇里牛斯山的城堡》,那座懸浮巨石頂上城堡的引用。這幅凝結的畫面富有無數個可能的意義,若是在另一個時空背景下,我會望著它浮想連翩。


不幸的是,這並不是在另一個時空背景。當觀眾席的燈亮起,我聽見舞監熟悉的聲音在大廳中迴盪,說明由於技術問題,演出必須中斷,麻煩觀眾們暫時離場。


那一瞬間,我心都涼了。


一座房屋就這麼懸掛在半空中


演出前,我一直擔心演員會不會在某個困難的炫技場景中,失手掉落呼拉圈(他們沒有!)或是在執行空中特技時能否安全順利(演出完美!)。在這部充滿各種技術挑戰的作品中,我唯一沒想過的,就是舞台的懸吊系統會在演出中途故障,讓一座房屋就這麼懸掛在半空中。


當我衝出劇場時,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,但我猜想我應該很像孟克的《吶喊》裡神色驚恐的主人翁,臉上一陣青一陣白。國家戲劇院的製作人帶著我衝過一道門,順著辦公室走廊一路狂奔到後台(我沒看到監控畫面,但在我腦海中,這一段應該像《神鬼認證》裡傑森.包恩的追逐場景;或是某部不知名的動作片,當世界在周圍爆炸時,湯姆.克魯斯在看不見盡頭的走道上拼命衝刺)。


那時我腦海中冒出的想法是「f***」和「s***」,以及各式各樣的「感嘆語助詞」,但當我抵達後台的瞬間,神奇地進入了平和冷靜的狀態。在我走出電梯時,一位演員朝我扮了個鬼臉,輕拍我的肩膀,我跟他說:「終於!我一直希望我導的戲裡能有中場休息。」


他笑,我也笑了,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消散。演員們齊聚在後台,我們聊著那個呼拉圈的場景是多麼地流暢,還打趣著演員們搞不好有時間去抽根菸,接著,做幾個深呼吸,重新集中精神。約莫5分鐘,我們優秀的舞監、舞台技術指導和國家戲劇院的技術團隊解決了問題,10分鐘後,演員重新回到舞台,從先前中斷的地方接續演出。


我坐在後台,盯著休息室裡的小螢幕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由於技術問題,導致1,400位觀眾的演出體驗中斷,讓我感覺糟透了,更糟的是,在這1,400名觀眾中,有40位來自世界各地的策展人與製作人,他們應兩廳院的邀請參加「台灣週」(Taiwan Week),準備挑選適合的節目,邀請這些團隊到比利時、法國、新加坡、日本……等地演出。而這個迫使演出中斷的技術問題,就發生在河床劇團25年來最重要的一天。


一個讓劇場體驗獨一無二的意外


當晚,我們參加了台灣週的開幕酒會。在眾人觥籌交錯,準備享用數小時的盛宴之際,我決定不迴避「懸浮小屋」這個敏感的話題,甚至以此為引開啟每一次對話,談論我們的作品《夢與陰影》像是體現了某種前衛劇場(試問還有哪個演出會在開演15分鐘後臨時叫停,並要求觀眾離場?),模糊了夢境與現實的界線(這究竟是設備技術問題還是一個後現代表現手法?)並且提供了一個機會,讓觀眾們共同離場又重新進場,在此過程中相遇、討論(創造了一個人類學家維克多.特納所謂「共同體communitas」的共享空間)。


策展人們對這個意外都非常寬容,每個人都能侃侃而談,說出一段自己獨一無二卻又如出一轍的經歷,舉凡投影機故障、電腦當機,到其他五花八門的設備失常,導致演出戛然而止。


我們總是喜歡討論現場演出的緊張刺激,那種生動的臨場感源於現場的不可預測性和出乎意料,使每一次演出成為絕無僅有的「重複而差異」的藝術。我對此仍然保有信念,但神啊,未來我很樂意能夠少一點不一樣,畢竟人的一生中有一座懸浮小屋就夠了。再說,我已經老到沒法再來一次動作片的追逐戲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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