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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俄羅斯鋼琴名家-弗拉基米爾·費亞多 7/25來台演出
文 / 焦元溥
圖 / 藝展國際提供
鋼琴名家費亞多訪問
焦元溥(以下簡稱「焦」):您在莫斯科音樂院就擔任過瑙莫夫(Lev Naumov)的助教,現在也是著名的教育家,可否談談您在教學上的心得?
費亞多(以下簡稱「費」):好老師並非一切,學生也要「有天份當學生」,教學才會成功。教學真是得從做中學的藝術,我至今仍然不斷思考與學習新方法。我常說,彈琴並非照本宣科,照譜上寫的做就可以。我們像是第二個作曲家,根據作曲家給我們的訊息(譜上的記號),透過我們的情感和想像力,把曲子還原給聽眾。
我擔任助教的時候,有位學生彈了普羅高菲夫的奏鳴曲。在上課過程中我給他幾種可能的詮釋方式,他也把我教的都全做到了,但在音樂會當天,他彈得特別好,卻不是我教他的那幾種處理方式。我非常興奮地到後台問他:「你彈的太棒了,你做了什麼呀?!」學生看著我,突然愣住了,然後說:「啊!我….我也不知道!」在那一剎那,我非常非常高興,抱著他親了他一下,因為他在台上當下的演出,是他消化了我給他的資訊,然後以自己的創造性和想像力再呈現出的成果!這是教學結果中最好的呈現。
焦:您擁有非常傑出的技巧,也很會教技巧,可否談談您在這方面的心得?
費:我從來沒有單獨想過技巧。我所做的,只是以最經濟、最低限度的活動來達到我要的效果,而且要整體的效果。技巧的概念不斷發展。技巧之難在於全面。各種技巧像是一座座島嶼,要各自掌握並不特別困難;難的是建立島嶼之間的橋樑,如何連結與融合。最後,鋼琴家要找出屬於自己的演奏方式;不要過度,要用事半功倍的方法練習。唯有身體放鬆自由,音樂才能真正放鬆自由。
焦:您的歌唱句法非常迷人,想必對此一定格外有鑽研。
費:基本上這是速度、距離與演奏重量三者的調和:如何運用身體彈出厚實且優美的聲音,如何拿捏按下琴鍵與琴槌擊弦之間的微妙時間差,以連奏延伸出悠揚的歌唱句。但我覺得真正的歌唱,是一種開放靈魂的狀態,否則歌唱仍然很制式化。要達到這點,至少對我而言,我無法演奏自己不愛的作品。
費亞多演奏舒伯特小夜曲影音欣賞
焦:您的歌唱句法還包括了語氣細節,以及語調與音樂旋律的結合。這屬於您之後的體會嗎?
費:這更來自對作曲傳統的研究。音樂創作充滿了人的語調。比方說巴赫的作品,裡面種種音型,向上向下、抑揚頓挫,都是說話語氣與聲調的音樂化身。許多學者對比他的清唱劇歌詞與旋律,整理出很多心得。當時德語區也有著作,討論音型、旋律與語調的關係。這是音樂創作的基本道理,是西方音樂的共同語彙。
焦:您對音樂詮釋持怎樣的概念?
費:我不是很喜歡詮釋這個字;我覺得所謂的音樂詮釋,其實更接近語言翻譯。好的翻譯要能表現作品的精神意義,不是只呈現形貌。有位俄國翻譯家把許多唐詩譯成俄文。他會中文,我相信成果很正確,可是無論是李白、杜甫還是王維,被他翻譯之後,全都不是詩了。可見翻譯詩需要能懂原作意思,更要有創造性與詩意。演奏音樂也是如此。把音符演奏出來,只是翻譯了字,樂曲精神並不因此出現。然而,若以充滿創造性與詩意的方式來翻譯,不同翻譯者的成品必然不會相同,甚至有很大差異,讀者應該要能理解並欣賞這樣的不同。音樂也是如此。
焦:您在隆ㄧ提博大賽獲獎,又榮獲第四屆范·克萊本大賽冠軍,可否說說當年參加比賽的心得與情況?
費:以前比賽沒有現在多,所以每個比賽得到的關注也比較大。蘇聯時代出國參賽的甄選仍以演奏能力為主要考量,但也必須得到當局的政治認可,有些情況也有政治考量。我還是盡可能把比賽演奏當成表演,心裡也沒有「對手」。我非常不喜歡有人把比賽看作你死我活之事,要「打倒對手」。我從來不這麼想。
焦:范·克萊本大賽第一屆的冠軍本來應是佩卓夫(Nikolai Petrov,1943-2011),但金主不願把首獎頒給俄國人,最後他只得第二。您是該賽首位得到冠軍的蘇聯鋼琴家,照理說當局應該好好宣揚,怎麼最後竟有13年時間不讓您出國演奏?
費:其實這正是原因。就是因為得到范·克萊本冠軍太珍貴、太轟動,這引起太多人嫉妒。我在蘇聯也沒有打點關係與送禮,見到不平之事也都直說。比方說以前黨幹部會到莫斯科音樂院給教授們「上課」,告訴這些頂尖音樂家什麼是藝術或音樂該怎樣。我批評過這種荒謬事,顯然沒和當局站在同一邊。再加上我的寄宿家庭主人海德女士(Martha Hyder,1927-2017),當時的范•克萊本基金會主席。她跟美國白宮政治高層和政商界都有緊密關係,但行事實在過分高調,比方說她居然讓美國Oldsmobile車廠的老闆千金,送了一輛車到莫斯科給我!這不只讓眼紅的人更難以忍受,還讓蘇聯當局聯想到我可能成為美國情報員。
焦:您沒有想過要移民出來嗎?
費:我有想過,但很多原因讓我留在蘇聯。首先,我不想離開瑙莫夫。那時音樂院裡有些鬥爭,某些教授專門挑他學生的毛病。我留在那裡至少可以保護他,由我出面和這些人理論。再者,我對移民到西方有些疑慮。去旅行演出是一回事,真正定居在外是另一回事。最後,我捨不得蘇聯的聽眾。這不是說我眷戀掌聲,而是其中真有對音樂充滿赤誠的人。以前索封尼斯基演奏的時候,台下就充滿這樣的人。那怕整場他都表現不好,只要有一句福至心靈的神奇演奏,他們就心滿意足,甚至為此瘋狂。到我的時代,這樣的人仍然存在,而我也真心為他們演奏。
焦:那時蘇聯仍有許多讓世界為之震撼的文化人與藝術家,您會如何形容那個時代的文化氛圍?
費:真的很獨特。政治與言論的箝制控管,導致人們缺乏鳴放的方式,因此許多人更追求內在生活,追求心靈世界的美好。這使藝術家更琢磨於藝術,也使藝術始終有欣賞者。外在世界愈沒人性,人們內心就愈期盼人性;外在愈虛假,內心就愈渴望誠懇。另一方面,也因為行動自由受限,多數文化藝術人才不能出國,大家都留在國內的結果,就是競爭極為激烈,總是在比武較勁。無論來自哪一種動力,最後就是形成極高水準的文化菁英。回想那個時代,我其實心存感激。我不能懈怠,必須時時精進。雖然不能出國,但我在國內演奏並未受限。我沒有浪費時間,還練了37首協奏曲。
焦:當您終於能重回美國演出,在卡內基音樂廳的獨奏會中彈了德布西《前奏曲》第二冊。您在蘇聯與美國都錄過德布西,演奏相當精采,想必對他有所偏愛。
費:很多人說俄國鋼琴家不太彈德布西,但我覺得我很能和他共鳴,尤其是我能感受到他所受到的俄國影響。他年輕時當過梅克夫人的家庭三重奏成員,獲得許多樂譜。穆索斯基那些聽來很好,實際上違反傳統作曲規則的樂曲,給他很大啓發。從穆索斯基和林姆斯基—高沙可夫的書信往來,我們知道穆索斯基其實是不懂這些規則,但這反而讓他的才華自由發展,開創出新天地。德布西從他的作品中學到很多,特別是那些打破傳統的寫作。李希特說德布西發現的世界就和巴赫發現的一樣多,我很同意這個看法。
焦:您擁有非常傑出的技巧,也很會教技巧,可否談談您在這方面的心得?
費:以前比賽沒有現在多,所以每個比賽得到的關注也比較大。蘇聯時代出國參賽的甄選仍以演奏能力為主要考量,但也必須得到當局的政治認可,有些情況也有政治考量。我還是盡可能把比賽演奏當成表演,心裡也沒有「對手」。我非常不喜歡有人把比賽看作你死我活之事,要「打倒對手」。我從來不這麼想。
焦:最後,可否談談您的藝術觀?
費:我覺得世界與人是合而為一的整體,和中國道家思想很像,但俄國也有這樣的概念,地質學家維爾納斯基(Vladimir Vernadsky)就提倡過「人類圈/智能圈」(noosphere)理論。藝術無法分析,但可以感受,雖然不可說,並不表示不存在或不重要。「人生短暫,藝術永恆」(Ars longa, vita brevis.)像是我的座右銘,音樂也像是我的宗教。我仍然希望能以音樂改變人:只要有人能因為我的演奏而忘掉世間羈絆,得到靈性的舒展,那就是我最快樂、也最有成就感的事。
(訪問摘自《遊藝黑白:世界鋼琴家訪問錄》第二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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