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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裝褲|陳綺貞專欄

西裝褲|陳綺貞專欄


《台北某個地方》雙月專欄|OPENTIX 2024年6月

服裝是身體的身體,也是舞台的舞台,讓我們行走因為裙擺飄逸而有了姿態表情,讓我們的舉動因為剪裁筆挺而展現莊重嚴謹,因爲柔軟而傳遞溫柔,因為透明怯除隔閡。它是生命初始時我們擁有的第一層保護,也是生命盡頭時我們唯一能帶走的牽絆。

文字 / 陳綺貞
校稿 / 欣儀
照片提供 / 有有音樂股份有限公司


『今天該穿什麼才好?』


《吉他手》這首歌詞的第一句,多年以後,對我來說,仍然是一個大哉問。當年寫的不僅是身為搖滾樂迷所懷有的情感,同時也寫著表演者的心情,什麼衣著能匹配這個舞台,能適合音樂的氛圍,能符合自己個性又讓人印象深刻。出門前若所有準備都已完成,卻還是不安,你會透過頻頻更換衣著,來減緩已經累績到極點的焦慮?


有時候,衣服幾乎代表了我們的全部。它像一艘大船,載著顏色、材質、形狀,以及社會歷代累積的偏見或認同,渡過意識形態的海洋,從衣櫃出發,到你視覺的岸上,將一連串神秘的微小選擇組裝成龐大的整體,傳輸到你腦神經的海港。一個印象,就在這個片刻永遠定型了。當大衛鮑伊選擇紅色緊身褲、香奈兒女士穿搭她設計的第一條褲子或鏈條包、李小龍套上黃色運動服,他們訴說的都是一個顛覆與影響的歷史。即使往後不用本人的肉身演繹,這些衣飾搭配背後的意義也將她們當年靈魂渴望訴說的全部,傳送給現在的我們,而我們渾然不覺已接收。

 

某一年,我在日本買下了由Celine當時品牌設計師Phoebe女士設計的黑色西裝褲,價格不菲但值得。穿上時,感覺自己行動如風,合身的腰線給我穩定的力量,柔軟卻筆挺的布料給我慎重與隨性並存的直覺。買了以後一直躺在我的衣櫃,直到去年,我希望在戶外的演出場合能穿上大學時最喜歡的T恤與球鞋裝扮,但搭配成熟舒適又穩定的下身,於是這件安靜許久的西裝褲終於登場了。音樂節巡迴的前期,一直用不同的T恤搭配這條褲子,這是我為自己設計的階段性制服,在那個時期用來提醒自己,有些事情擁有彈性和繽紛的選擇,但有些原則必須優雅地去堅持。

 

我祖母是文盲,不僅不識字,會說的詞彙也很少,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晚飯後看楊麗花歌仔戲。國中時期我常常週六放學後搭公車去探望她,祖母一見到我就一把將我摟在懷裡,我的眼睛會不自覺盯著她身上細麻紗材質的衣服花紋,也會聞到她身上下廚過的油煙味。每次離開時,她總是粗暴地將一百塊紙鈔硬塞進我手中。當我抓著一百塊下樓過馬路一邊回頭看,她在遠處窗邊不停揮手,不停揮手,直到我們的視線變得模糊。前陣子整理家裡,我在衣櫃裡找到了我出生沒多久,奶奶用她的舊衣手縫的嬰兒枕頭,當我還不會行走還不會任何語言時,漫長的成長時光都躺在那塊枕頭上。我仔細看包裹枕頭的細花布紋,隨著歲月已經風化破爛,每一個孔洞都是時間與思念,都是她年輕風華時曾用身體充盈豐滿過的痕跡,也是年邁後孤寂時光的風蝕消逝。這個枕頭我一直都好好地收著,藉此懷念她對我樸質純粹的愛。

 

服裝是身體的身體,也是舞台的舞台,讓我們行走因為裙擺飄逸而有了姿態表情,讓我們的舉動因為剪裁筆挺而展現莊重嚴謹,因爲柔軟而傳遞溫柔,因為透明怯除隔閡。它是生命初始時我們擁有的第一層保護,也是生命盡頭時我們唯一能帶走的牽絆。我一直欣賞著每一位用心打扮的人,站在岸邊,遠遠地看著船駛來,為每一艘越洋而來的船留下一個港灣。




*本文純屬個人觀點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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