駐站探險家
壯遊|陳綺貞專欄
《台北某個地方》雙月專欄|OPENTIX 2024年12月
「壯遊不只是廣度,還包括深度。不只需要充足的知識,還需要足夠深刻的體驗,需要五感衝擊,需要惦量荷包,需要規劃有限的時間與體力,需要夥伴的支援,需要一種天時地利人和,和理智斷線後還能信任依靠的靈感。更重要的是決定動身啟程的意念和勇敢。因為壯遊之壯,是不願也不能輕易回頭,壯遊之所以為遊,還要有豁達不記得失的胸懷。」
文字、攝影 / 陳綺貞
校稿 / 欣儀
照片提供 / 有有音樂股份有限公司
走進小巨蛋後台熟悉的廊道,工作人員正用密碼打開房間門鎖,306號房常留給嘉賓使用,裡面的氣味、擺設、光線,再熟悉不過。除了自己的演唱會,擔任歌手朋友的嘉賓,我也來過好多次了。走廊上開演前緊張的氣氛摻雜著用餐區Buffet的菜香,帶著無線耳機的幕後工作人員反覆測試訊號,舞者在暖身,演出人員的家眷帶著四處飛奔的小孩串門聊天,偶爾會遇見很久沒聯絡的老友舊識,或是朋友的朋友,大夥寒暄,混亂中自帶著某種秩序。隨著開演時間逼近,一切自然就緒,曲目一首接一首,觀眾情緒被煽動,一場又一場以音樂集體狂歡或療癒之名的儀式於是完成。
再前一個禮拜,完成第25個城市的音樂節演出。台上狂風亂吹,我被吹亂的頭髮掩蓋視線,看不清一切,但知道觀眾跟我一樣吹著寒風,樂手可能雙手已經凍僵仍努力彈奏。長年職業訓練讓我不至於冷到鎖喉,這是冬日的場景。也曾經在夏夜晚風時,呼吸著高溫黏膩窒息的空氣,或是迎面強風將沙灘上的沙粒吹進嘴裡,或不分季節,突如而至的雨。不管音樂正舒緩柔和,驟雨都增添了意外驚喜或驚嚇,祈禱滿地的電線和器材不要短路,脆弱的吉他不會受潮,遮雨棚不會無法承受雨的重量,不會有任何漏電傷及演出人員,但台上還是優雅從容以對。一開始我們強行附和以浪漫,浪漫也在我們的順從中絲絲成真。音樂節的草地上沒有草,只剩下被雨浸泡的泥土。每一雙難以清洗還原的球鞋,踏著插秧者的步伐,搭配喊到失聲的聲帶,胃裡還未完全消化的當地菜餚,隨著音浪身體蹦跳,再一次翻攪。燒灼烈日下該不該喝水,關乎排隊上廁所的難易度,關乎夜排站的位置會不會被搶走。餓了該不該買攤位小吃,關乎價格貴得離譜的心有不甘,關乎身體能不能再負擔衛生堪慮的滋生雜菌。雖然已全身泥濘汗臭,只剩精神理念和偶像的歌聲聊以支撐。
壯遊不只是廣度,還包括深度。不只需要充足的知識,還需要足夠深刻的體驗,需要五感衝擊,需要惦量荷包,需要規劃有限的時間與體力,需要夥伴的支援,需要一種天時地利人和,和理智斷線後還能信任依靠的靈感。更重要的是決定動身啟程的意念和勇敢。因為壯遊之壯,是不願也不能輕易回頭,壯遊之所以為遊,還要有豁達不記得失的胸懷。多年前一趟壯遊還在腦海中籌備時,各種預先想像的畫面,大多沒有發生,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接踵而來的驚喜與挑戰。我幾乎可以列出一大堆事前準備好但從來沒派上用場的東西。比如電子鍵盤?怎麼會以為旅途中可能會無聊到有時間創作?菜刀?怎麼會以為每天在露營地還會有力氣精心料理,於是帶一把好使的刀?各地美食推薦?每天晚上會停靠哪個城市,連天黑前的最後一刻都無法估計,何來餘裕進美食餐廳?意外出場的竟然是出門前隨手放進包包的水晶靈擺。在偏僻蜿蜒、收不到衛星訊號、手機無法通訊的山區迷路時拿出靈擺來問路,竟然得以脫困。
那年我和高中同學,兩個女生開車從芝加哥一路向西,完成橫越美國的夢想。我們開車上66號公路,行經伊利諾州,密蘇里州,堪薩斯州,奧克拉荷馬州,德克薩斯州,新墨西哥州,亞利桑那州,最後抵達加州。不計算中途心血來潮偏離目標和迷路的里程,開完全長3940公里。我一直想為這趟旅程寫一本書,卻發現我無法像旅遊心得書那樣,一一細數旅遊經歷。更多是每一段旅行片刻回憶與日常生活的鮮明反差,或相似類比,或是蒙太奇式跳接。彷彿一再提醒我自己,人生處處、時時刻刻,只要有意識的活著,都能是壯遊的起訖點。這兩年我大量受歌手朋友邀請,擔任演唱會嘉賓,吃遍了各單位的便當,在各式各樣後台沙發或併排的凳子上小睡,體會到不同群體觀眾的表達習慣,歌手台上台下的關懷交流,參透各地場館規定,瞥見不同演出公司的機關器材,理解每個團隊的彩排習慣。演出超時往往被重罰,在昂貴緊迫的時間中高效率完成工作。在動靜皆被注視的空間裡,不只有台上專業拍攝,觀眾與後台工作人員手機也隨時在側。在身心五感不得不全開時,我的穿越似乎也為我完成一次量身訂做的深度旅程。
我曾經在美國西部的加油站,為了將露營車加滿油,花了一個小時。先是排隊等待前方的車子,每輛車不是後面掛了船,就是掛了一輛有輪子的小屋。每輛車都巨大無比,都像是鐵了心要離家百里。我看見前一輛車的司機將油槍插進油口後就離開,悠哉地走進旁邊的便利商店。我在車上等得不耐煩,於是下車找人,發現司機在便利商店愜意地點了杯咖啡,還和店員正在閒聊。我發現整個加油站好像只有我焦慮不耐,其他車子的司機都悠然等待。我瞬間瞭然於心——旅行就是要融入當地的情境,就像是擔任嘉賓或是參加音樂節一樣,沈浸在不同音樂風格與歌手屬性的舞台,接納各種不可抗力帶來的文化衝擊,接受不是自己主場的不可控,試著在其中放鬆享受,試著創造值得回憶的點滴。終於等來了換我將油槍掛在車子油箱口,我想當然地走進便利商店,點了一杯咖啡,只是還是沒骨氣地頻頻探頭向外望。
昨天再度擔任演唱會嘉賓,忠孝東路要右轉敦化南路,短短一段走路不到五分鐘的路程,車子卻塞在路上動彈不得許久。小巨蛋近在咫尺,卻始終不能及。我以為是否前方有事故,原來是右轉車輛在等待週末魚貫過馬路的人潮。眼看紅綠燈一直變換,車身卻始終只前進那麼一點點。沒有任何車狂按喇叭,大家都已經習慣這樣的等待。在台北,司機當然不會下車去喝咖啡,我在車上把準備要在 306 號休息室吃的便當拿出來,邊吃邊想著:這段壯遊是否即將告一個段落,還是其實早已從原本計劃好的公路,下交流道,踏上另一個旅遊建議裡從未出現的篇章呢?
*本文純屬個人觀點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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